·无差,一发完
旋律切入前,银白色麦克风已经在方一凡手里转了三圈。
进了包厢尚未满半小时,麦霸已准备唱第三首歌。沙发很长,季杨杨坐在离方一凡三米以外的地方。麦克风当然不是他亲手递过去的,他们中间隔着林磊儿,王一笛,乔英子——他并不确定,方一凡拿到麦的时候,上面是不是还剩一点他方才握紧时残留的温度。
方一凡唱《红玫瑰》,唱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,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。他总是习惯性地把话筒浅浅地抵在唇珠上,闭上眼睛投入的模样,好似感同身受。偶尔抬眼嬉皮笑脸,刚才的深情好像都成了用力过度的滑稽。
他倒是确实没有那丰富感情经历。
KTV里灯光总是斑斓晃眼,那道落在方一凡肩头的光束由蓝变紫时,季杨杨想,他刚才唱歌的时候,嘴唇是不是也碰到过麦克风的边缘。
他不记得了,也不想回忆。包厢里没有空调,在高考完的第一个三伏天,显得不合时宜。
他无端地感到热,松开polo衫的一颗纽扣。
季杨杨当然知道什么叫间接接吻,事实上,在短暂的高中三年里,他和方一凡同喝一瓶水的次数也不下上百次。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永远在互怼,互嘲,互相挤兑,随时准备着拉开战线针锋相对。即使状似亲昵地并肩了无数次,也无从令人心生暧昧的遐想。
但他还是头一次心生古怪的别扭感,只能握着rio又灌了两口,转过头闭目养神,不想多欣赏方一凡卖力的表演。
黄芷陶瞥了他一眼,窃窃私语道,你什么时候又跟方一凡闹别扭啦?别跟他一般见识。
季杨杨摇头,没有,屋里太热了。
点歌系统自动跳转至某一抖音神曲,屏幕上少女自顾自地上蹿下跳,一行人抢麦的意兴业已阑珊。方一凡举着酒瓶提议真心话大冒险,被乔英子戳着脑门骂了一句俗不俗。他象征性地躲了躲,贱嗖嗖地笑说,还上手,你等着被整吧!
怕你我把名字倒着写!开,开一局先!英子借着酒劲儿气势汹汹地指着方一凡,气得腮帮子直鼓,黄芷陶和林磊儿相视一笑,默认了。
无事可做,还是开始猜数字。
上一局轮到了季杨杨,没有喝醉的林磊儿着实是个实在人,即使被黄芷陶勒令模仿猩猩,还是不忍心难为季杨杨,只让他一口气喝了一瓶矿泉水。上一轮输的要出题,季杨杨思索片刻,给了个范围,0到1000。
有效范围压缩了一圈,在紧邻方一凡的乔英子那里变成679到682。方一凡后面的黄芷陶摇着他的肩膀深情款款:姐的安危就靠你了!
遂摇出个含糊不清的680。*
季杨杨仍然抱着臂,只是冲黄芷陶挑眉,还是那个标志性的皮笑肉不笑。
他说,你安全了。
方一凡习惯没脸没皮,混不吝地摆手,惩罚不在话下。
季杨杨说,真心话吧,问你个问题。
你竟然不让我大冒险?方一凡咋舌。
我说了算。
他看着方一凡的眼睛。
想谈恋爱吗?
你猜——这么八卦不像你啊,是不是暗恋我?方一凡避重就轻地控诉。
季杨杨不着痕迹地愣了一下。方一凡没发现。
他拧起眉头回归正题,这我也不知道啊,不过,这还得分人呢!
王一笛偏过头问他,之前谁要当陶子护花使者来着?
知难而退,知难而退!我也不能对自己那么没有自知之明啊。
乔英子哼了一声,那你是想祸害谁?
方一凡作势捂住头,那哪儿能让你知道啊,还没谈恋爱先把我削了!
季杨杨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遗憾——或者说,他本来就没有过问方一凡的感情生活的权利,也没有必要,问那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题。
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定义这样的关系。
方一凡在人群里大呼小叫,热切如夜间跃动的火焰。季杨杨和他隔着几米,还是能感受到火光。他不知道他们——生命中有方一凡的其他人——看到的是烟还是火。*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再靠近。
谁都怕太强烈的阳光,美而灼人的烟火,他也会眯起眼去躲。毕竟人和飞蛾不一样。
可我在期待什么呢?
好烫。
连带着手腕也隐隐作痛,是几年前的灼伤。
他那时读初中二年级。家中没有别人,他独自不熟练地倒油,点火,摸索着打开油烟机。房间偌大,只盛着一个单薄少年。他是名副其实的高干之子,却陡生出一点伶仃的凄苦。油落得高了,在锅底点开几朵金色的花,零星的几颗蹦出来,落在他瘦削的腕子上。
由皮入骨的痛。
他条件反射地甩开油罐,疼得皮肉都随着脉搏的节奏一惊一乍,他甚至在潜意识里想象出真皮层下躁动的血流。
他下意识喊了一声,妈妈。
当然没有人回应。浅黄的液体从罐子里汩汩流出,在莹白的瓷砖上绘制出一片不规则的大陆。他扯下一大卷吸油纸,手忙脚乱几分钟恢复如初,才想起,家里好像没有放烫伤膏。他只好借用冰冷的流水缓和痛觉牵连撕扯的神经,直到它们不再尖锐地叫嚣。
油快要烧完了,火还在不知疲倦地舔舐锅底。在酿成火灾之前,季杨杨及时地、彻底地放弃了这一顿晚饭,直到饥肠辘辘的午夜,也只是草草打发了上次没吃完的半包泡面。
飞蛾在台灯旁边盘旋,万家灯火被隔在窗外,很远。一滴眼泪突然就跌下来,落在面碗里。
他后来很少哭。
方一凡调侃他冷酷无情,只能得到一个冷酷无情的冷笑。季胜利和刘静回北京的第一年,他家里头一次塞进好几个嘻嘻哈哈的高中生。
他在厨房张罗晚饭,乔英子和方一凡挤进来自告奋勇打下手。心情不错,他甚至表演了一下颠勺。
方一凡突兀地打断了他。他戳了戳季杨杨从毛衣袖口漏出的一截手腕,问,你这是怎么搞得?
是疤痕,红棕色,略微凸起,格格不入的疤痕。一小块,蜷缩在手腕内侧的角落里。季杨杨抿了抿嘴唇,眼睫压着不动声色的目光,动作都没有晃一下。他说,之前做饭的时候烫得,初中时候的事儿了。
乔英子给他择着菜,忙不迭回一句,注意安全啊!家里没有烫伤膏?
季杨杨没抬头,随口说道,当时忘记放哪儿了。
他们一同窝在沙发打电动,然后看英子捎来的电影。季杨杨偶尔从星球大战的特效中游离,好像在做梦。梦里,窗外的灯火好像也并没有那么远了。
人的体温有三十七度,是足够温暖的生物。可他们总是跟方一凡不同——他是能让空气燃烧的发光体。
第二天的课间,他从导数题里抬头,方一凡把一支烫伤膏放在他眼前。
以后炒菜被烫了就抹抹这个,亲测有用童叟无欺。方一凡信誓旦旦道,广告代言人的天赋异禀。
季杨杨无语,我又不是小孩了,还能被油烫到。
这flag不能乱立啊季杨杨你知不知道。反正你拿着呗!我捎都捎来了,就当给我个面子。
我要这个有什么用?我家里又不是没有。
你怎么好心当成驴肝肺呢!方一凡不忿,低头拽出季杨杨的书包,把药膏强行塞在某个夹层里。
算了,那谢谢你了啊——我是不是还得给你鞠个躬?季杨杨没什么办法,故意拖长语调,才哄着方一凡回了座位。
他从书包里掏出药管打量了一眼,再把它又收回去,轻轻地自言自语。
多管闲事。
他后来也没用过。只知道药膏是芝麻香油味儿,比做饭的油香得多。他从此总忍不住在香油铺子前驻足,却一直都清楚,香油尝起来确实没有闻起来那样浓郁而诱人的香。
书包洗过很多次,里面的东西也轮流了几番。那支烫伤膏总是雷打不动地躺在夹层最内里,不占据多少地方,却奇迹般地从来没有被摒弃。
包厢的灯光还在迷离地转动,微弱的光线像夜色里的白纱,笼罩在方一凡兴奋的侧脸上。季杨杨想着药膏藏在包里的位置和形状,心说,其实我也并没有那么怕被烫伤。
完
*680是方一凡学号的后三位。
*出自梵高书信的引申:
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,路过的人只看到烟。但是总有一个人,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,然后走过来,陪我一起。
我在人群中,看到了他的火,然后快步走过去,生怕慢一点他就会被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。我带着我的热情,我的冷漠,我的狂暴,我的温和,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相信,走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我结结巴巴地对他说,你叫什么名字。
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,后来,有了一切。”